埋忧集卷七
贾义士
贾义士,逸其名,山西汾州人。汾州人挟其资,以放债营利,往往遍天下。义士尝之楚之安陆。安陆人樊嶷者,方设药肆市中,义士贷以资。而依以居,甚相得也。嶷长义士十一岁,呼义士为弟。居年余,嶷病将卒,谓义士曰:“始吾以营业乏资,势且殆矣。自弟来吾家,家用小裕,弟之视余犹兄也。今不幸中道分离,吾死,以妻子累若矣。”义士涕泣许诺。
嶷妇某有殊色,性狡而淫,嶷亡未三月,即思卷其资他适。邑有李监生者,艳妇色,且利其重资,遽遣冰往。既成说矣,樊氏宗族群起争之,不得;则请终其丧,弗许;请待期月,亦弗许。义士从容讽以大义,妇恚曰:“若何人斯!而亦欲与吾家事。吾且还若资,逐若出矣。”义士不敢复言,然居常忽忽不欲生,数日,亦遂病。病七日,跃然起曰:“吾得之矣。”走告妇曰:“而果欲嫁乎?而家簿籍皆吾经管,而资大半吾所贷,若以偿,而所余资几何?且而有子在,将使安归乎?吾在此正苦岑寂,欲谋家室久矣。而若为吾妇,是而丧夫有夫,肆中事皆可无改,即而子可为吾子,岂非两全之道?”妇大喜,遂与李氏绝婚,诹吉与义士成婚。李氏争之,将控官,义士使人婉告之曰:“某氏与贾相处久,今将却原聘,而琵琶别抱,其情可知。君焉用此不廉妇为?”李亦顿悟而止。由是安陆人莫不詈义士,而笑樊嶷之所托非人焉。
及成婚,义士盛设筵宴,招其乡亲与饮,大醉。夜漏已深,义士玉山颓矣,众相与扶入洞房,覆以香衾而去。妇遣女仆出,卸妆就枕,撼之不醒,低声呼之,则酣声齁齁作矣。妇辗转不能成寐,乃赤身以下体暱就之。义士惊觉,小语曰:“佳人爱我哉!”语甫毕,沉沉睡去。无何,鸡既鸣矣,义士急起曰:“昨日余真大醉乎?今某伙将赴广州市药,尚有一事未处置,舟得毋已发乎?”曳履而出。自是遂托病酒,常宿于外,妇使人邀之不得。数月,妇不能堪,诟詈交作。义士使人为好语谢之曰:“属有微恙,故久使汝孤另。疾愈当就汝。”又数月,妇已微窥其意,乃出索离婚书,义士约以明日。
次日值嶷忌辰,义士早起,具衣冠,三揖嶷之灵而告之曰:“弟受兄重寄,所不能成事以报兄者,鬼神有知,罚及其躬。”顾谓妇曰:“汝向谓吾异乡人,难与汝家事。今汝为吾妇,得制汝否?”乃执妇裸而悬诸梁,拔佩刀割取臀肉,炽炭于炉炙之,陈于灵几。复三揖曰:“无耻妇败兄家风,请兄食其肉,弟亦陪兄一脔。”因取啖之,且啖且詈。妇哀号乞命,乃幽之楼上,凿一窦以通饮食。
如是者十年,妇年已四十,其子年十八。义士有所善王贡士者有女,义士为樊子聘为妇。遣往从学,昼营生业,夜则课樊子读书。数年入于庠,乃为涓吉完婚,为酒食以召乡党樊氏宗族毕会。乐作,义士乃言曰:“吾为樊兄所托,非娶妇不足以制其死命。十年假夫妻,受人唾骂,期成事以报樊兄也。今儿幸成立,妇亦老不复嫁。吾今年四十有七,尚无子。吾妻独居,为樊兄故,迟我十年,今将归而生子矣。”出一籍,付其子曰:“若父遗资数百,今已赢数千。谨守之,无忘乃父创业艰难也!”既而慨然泣下曰:“樊兄樊兄,今而后可以瞑目于地下矣!”
遂即日雇骡车辇行李上道。樊子涕泣留之不得,乃分与千金。挥手不顾而去。于是安陆之人,争叹樊嶷之能知人,而交口颂贾君之贤曰:“义士义士!”
外史氏曰:此事予得之《愈愚集》所书,略加删润录之。其间自“及成婚”以下一段,余特为之补书云。自古忠臣烈士,皆有噭然而不欺,确乎其不拔之志,而后白刃可蹈,鼎镬可赴。此非豪侠徇名者之所能勉为也。观义士之以醉卧自全,其时非终夜不醒也,以妇之百计求合,而卒无以动其心。此其事视黄石斋先生之与妓共被而眠,虽自有别,要其志固不可及矣。盖惟有不负死友之心,而后可与妇为婚,可以受千万人之笑骂,而卒有以自白于天下。所谓使死者复生,生者可无愧乎其言,义士诚有无愧其言者。推此志也,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,天下亦何事不可为哉?愈愚子拟以程婴,而谓婴之存孤,乃甘冒不韪而受卖主之名,其事更难于杵臼。谅哉!
姚三公子
姚三公子,仁和人。父某,尝巡抚湖南。公子生贵游,喜遨荡,不事诗书。值春暮,从一仆至吴山火神庙观剧。遇一中年妇人偕少女自庙中酬愿还。窥女年约十七八,容华绝世,然梳妆淡雅,静若雪里幽兰。公子愈益好之,尾至鼓楼侧,有老妪从门中招之,妇降舆携女入。公子徬徨其侧,仆劝之还,曰:“日已将曛。奴识此妪,少时曾在府中为绣工。如公子意犹有未释,请暂归,明日更访此妪,事当可图也。”公子怅然返,竟夕不能成寐。
天既晓,即唤仆往妪家访女踪迹,谋纳为妾。妪摇首曰:“大难大难!女家故小康,婢妾必不能堪,且既有家矣。女又秉资贞静,即欲订密约,谁敢入以游词?永丰柳未可移植也。”公子无如何,姑请为通殷勤,并许重酬。妪曰:“此必不可得。顾女时来吾家学绣,雅善饮,公子明日午后当来,请醉以酒,而后听命。若劝之不饮,则望绝矣。”公子乃出—金钗与之,再三谆嘱而别。
次日如期往,妪迎门小语曰:“公子大好福命,顷饮之,已作阳台梦去矣。”遂曲折导至一房。指帐中曰:“好自为之,软弱莺莺,未惯经也。”即转身反关去。公子前揭其帐,见女钗光溜枕,晕上玉肌,正如海棠春睡未醒。公子至此,魂消魄荡,即就枕舐其面,以手探绣袴,私处坟起。女似已觉,而遍体酥融,不复能撑拒,任其轻薄而已。无何,女家遣婢来迎。妪仓皇入,促公子起,启后扉送之出。
时女尚含余醉,云髻蓬松,强起理鬓。其婢在外伫久,乃入视,女方对镜理妆。妪从旁语婢曰:“汝家姐儿顷以痧发腹痛,暂憩于此,呼之至再乃起耳。”言次,女举首见婢,不禁泣下。婢问:“此时体中尚有不适乎?”女不答,草草妆束,扶婢迳出。妪请少留,亦不顾。至家,才入门,抱其母哭曰:“儿负阿母矣,奈何!”母不解,婢为缕述所见。母抚之曰:“儿得毋为人欺负耶?试言之,而母好为问罪也。”女哭愈痛,久之,昏昏睡去矣。覆以翠被而出。上灯后,婢往呼与晚饭,则已缢于床上矣。奔告母,相与入,救不复苏。
母抱其尸恸哭曰:“儿不幸早孤,又无兄弟,即有奇冤,不妨留待申雪。奈何遽舍吾死乎?”
是时女父盖前卒矣。及殓下体,隐有伤痕,益悟为羞愤所致。将欲穷究其事,而不忍扬其丑也,遂止。而其母亦以思女故,抑郁成疾卒。其室常扃鐍不开。
年余,有广州人胡有征者,游幕至省,侨居焉。一夕方于灯下作家书,一女子婷婷自西北隅出,近案万福,曰:“郎君客居岑寂,亦念窦家锦字乎?”生固少年,跌宕负奇气,见其韶颜稚齿,如弱柳依人。但觉可爱。起揖曰:“正苦孤枕无聊,既蒙小娘子垂顾,愿留为长夜之欢。”因挽与共坐。女却之曰:“君误矣。妾知君素负义侠,故不惮瓜李之嫌,觍颜相见。前言聊以试君耳。今欲实相告,可乎?妾冯氏,小字浣秋,自幼读书,颇娴闺训。去岁因为强暴所污,愤激自尽。所以冒涉嫌疑者,正为有事欲奉托也。若作弄珠人,则生前之耻,虽西江不能濯矣。”言毕,挥泪不止。生因问:“仇家为谁?”女曰:“此事非古押衙所能借箸。妾所仇乃涌金门姚氏之子。妾前控冥司,以未详其名,不准。今闻其已仕于广东,为海防同知,妾将往寻焉。闻君锦旋在迩,意欲附骥以行,何如?”生曰:“人言枉死者冥中初无拘管,然则卿亦可来去自由?”女曰:“固然。但所历之关津,必藉本乡人带挈,如人间保给然。否则即有路神阻之也。”生曰:“此易事耳。但仆尚需秋以为期,获睹芳颜,便牵魂梦,卿去不使人闷欲死乎?”女许卜以夜。
自是每昏后辄至,至则谐戏杂作。女尤善双陆,生负,辄罚令烹茶以偿。后适赢数筹,欲得女所佩紫荷囊,不与。生捉其襟解之。女红晕于颊,起而去,数夕不至。生思念不置,绕室周呼,逾时始出。然双蛾惨绿,相对无言。生极意抚慰,女长叹曰:“今而后知求人之不易也。妾死时系帛于颈,后虽解脱,尚在东北阁子中。遇天阴绳湿,喉间辄作隐痛。每欲乞为焚却,今不敢复请矣。”生请改过,女干笑曰:“正恐狂奴不忘故态耳。
既如此,焚帛之后,每日尚烦为诵《金刚经》一通。至七日可解此厄。”生许诺。即命仆至阁中,取帛焚之。晨起,辄盥漱,取经庄诵一过。
七日后,女来申谢,欢笑异于平时,转更娇媚。生笑曰:“从此远山芙蓉,可以终日相对矣。”因告以明日当发,女曰:“妾思若与君共载,能无被人耳目?乞君以片纸书妾年庚并小字,纳笥中。欲见时,于无人处低呼妾字,妾当自至。”生如其言,藏讫。及中途,女取生枕,绣其顶以“荒村雨露眠宜早,野店风霜起要迟”二语,生得之,如获拱壁。女曰:“妾本不欲以手迹示人,君尝怨妾不能长侍几砚,今相聚料已无多,姑为制此。他日君所至,常如妾在侧也。”生亦凄然揾泪曰:“此去会短离长,卿将焉置此也?”女曰:“天下事有聚必有散。妾死时,冥王以妾能尽节,令托生泽州陈相国家为儿。妾以大仇未复,故从君以来。君大恩自当图报,惟廉耻所不忍捐。君何恋此负心人耶?”痛哭而罢。后半月达广州,女即别去。
生至家,以念女故,往往独宿书斋。岁暮,女忽至,见生,喜溢眉宇,告生曰:“畅快!今罪人已得矣。”生起问其详,女曰:“妾始至惠州,其署有门神守御。徘徊间,忽闻喝道而来,既近视,舆中人良是。其舆后插袋中半露名帖,遂得具控本省城隍,幸蒙批准,随饬鬼役拘姚及妪至,鞫之不服,用刑讯始服。狱具后申冥府,判姚某宜斩于海上。其在任所亏库款项,着令鬻妻女以偿。姚妪罚投生娼家为妓,后以色衰寒饿,自缢死。今姚某已以交通海盗,于午刻枭示香山城外。其女有绝色,君可速往纳为妾,用遣离愁;妾亦聊以谢责。”匆匆欲去,忽又返曰:“几忘却,君来岁必须赴试,君功名在此一举,勿忘却也。”洒泪言别,挽之已渺。
生后忆女言,就本省乡试。闱卷已被斥,主司方就寝,仿佛有红裳女子促其起曰:“驹字十号之卷,乃元墨也,奈何以头脑冬烘屈之也?”主司惊起,见案上一硃卷,取阅,即日间所斥者,然文字却佳。心知其有异,竞以定元。先是,生买得姚女,其韶丽亦正不减浣秋。嘉庆末,生以挑选作令蔚州,始悟女“功名在此—举”之言也。
赵孙诒
赵孙诒,字诵莪。父寄庵,止生此子。幼清赢。稍长,性颇颖悟,读书入邑庠,早岁食饩。父母愈加钟爱,凡服食必与佳者。迨冠,家益窘,不畜奴婢,父母皆躬自拮据,不欲以一事劳生。生习为常,不知世间有子弟服劳事也。既娶妇,家徒四壁,不得已游幕于外。以人品竣洁,所如常不合。时二亲老矣,饥寒有所不免,生视之漠然也。后其父卒以穷死,逾年母亦病。
是时其妇已前殁,遗一女。生素不能奉侍,室中止一仆供爨,一切汤药扶持,惟女是使。及母卒,生事事追悔,而已无及也。
于是日夜哭泣,私念相从泉下,犹可幸赎前愆。
会寒食,祭于所厝柩。将就缢焉,一老妪白发龙钟,扶杖自林间来,诧曰:“谁家郎君?乃不乐生而爱死耶?”生述姓名,泣言其情。妪曰:“汝是赵寄庵子耶?若然,则犹吾儿耳。”生不解。妪曰:“儿不知而父在时,尚有一外舍乎?自而父之殁,老身顾影凄凉,常恨生无儿女相伴晨昏。儿不如从我去,倘能事我,亦所以报而父也,且异时或可一睹慈颜。”生恍惚忆少时闻母言,父本有一狐妻。而视妪眉目间,亦有一二略似其母者,先以心动。窃念死后重逢,尚未可必,今得似吾母者而事之,而可卜再见之期。计亦良得。遂曰:“家尚有幼女,幸荷垂怜,请至家,俾得供养。”妪许诺,乃相与携持至家。
生朝夕承欢,竭尽子职,惟时以瓶罄为忧。妪叹曰:“吾此来,本欲为娱老计。今若此,一家吸风度日乎?”遂为之经理家务,凡有所需,无不应手得。其视生与女,亦一如己出。生呼以母,亦不辞。偶小有忤,笞责不贷,生辄嬉笑曰:“儿能改过矣,勿伤母手。”妪亦为流涕乃已。女及笄,更为遣嫁。生始以选贡授官泰安,迎妪赴任。居官清慎,遇有疑难,妪辄为剖析,明察如神。
后值父讳日,生彻奠泣曰:“祭而丰,不如养之薄也。”妪曰:“不孝儿亦知有今日乎?然相见固不适矣。”生惊问何从得见,妪笑而入。生随入,见一婢方以黄锡涂纸陌作冥镪,妪即就几上取蛱蝶罗刻金镂为步屧。生问作此何为,妪曰:“后日为碧霞元君帨辰,儿父当往祝,路必由此,将以寄祝耳。”生问父今在何处,妪曰:“而父以生前无隐慝,得为临湖国长史。其地总受泰山控摄,故当往朝耳。”生默识于心。
至期,呼舆请妪共往郊外。伫立良久,忽见呼殿纷然,车中一人古衣冠,疾驰至。遥语生曰:“官声好,吾无恨矣。”近瞩之,真其父也,不禁攀辕号哭曰:“吾父可携儿以行乎?”父不许,命左右掖之起,驱车自去。生力追不及。至一处,但见横峰侧岭,白云弥漫,不辨路径。正待徨间,忽狐母自携纸箔等物自后至,呼曰:“痴儿,被汝缠扰,几令当面错过。尔既欲从渠去,可携此去。嘱渠为致元君。”因曲折指其迷途,且曰:“自此至元君祠,不过十里矣。”言讫不见。
生洒泪寻路而行,至其地,朱甍碧瓦,宫阙枕溜,笙歌缥渺,羽葆绣幢,往来如织。生却立遥望,适其父自内朝献出,讶问:“儿何得来此?”生述从前悔恨状,并致狐母所献物。父曰:“此物留与录事司转呈可也。余在国中,蒙国王厚遇,享受快乐,无劳系念。今尔母及妇咸在,尔既知悔罪,姑从往一见可也。但阴阳分途,终当归去耳。”于是载以俱还。
至国中,入一官署,鬼隶奔集,传呼升堂,趣召生母及妇出。生趋拜母,母见生,惊疑不定,生历诉思慕之苦,伏母怀痛哭。母亦哭,携生入曰:“儿来此亦大好,当为汝觅一良匹去,为吾家血食计。汝妇在冥间孤苦无依,前故招之来。冥王以其生时克尽妇道,将令托生为男矣。”生曰:“渠在家时备尝艰苦,儿尝思之痛心。今得与共侍膝下,儿愿已足,不愿归也。”时生父甫入,辄呵曰:“汝阳数未尽,且未有子,奈何遽作此想?”母有婢名秋燕者,适捧茶至,父指谓生母曰:“此婢有宜男相,可以与儿。”母笑曰:“顷已筹之矣。妾闻鬼女能于雪中步行而有迹者,可与人作配。未知婢子能否?”生窃窥婢,含睇宜笑,风致嫣然,婢羞拦避去。已而晚膳,生奉觞跳舞为楚歌以侑食。二人饭毕,始与妇共馂其余。及就寝,生欲从父宿,父斥之去。鸡初鸣,即奔侍其侧,扶持抑搔,未尝顷刻离左右也。
如是数日,父趋其归。生不从,父怒曰:“吾二人今日何需汝侍养?汝欲留,当为吾供役。现在析薪司缺一斧薪者,汝能任此役,则留可也。”生言愿往。盖临湖地濒北海苦寒,六月间常有僵冻者。凡斧薪所历皆冰山,山多剑树,常需斩伐,否则枝蔓塞途,不可行。伐之者,每流血被体。生受命即行,朝出暮归,经旬不厌。父密嘱其母与妇,劝使逃归,亦不听。父无如何,乃牒冥司饬鬼役来押令还阳。未几,鬼役至,父入语生母,令觅秋燕,俾偕生归。有灶下婢言:“顷至后园,见秋燕易绣履,在雪中微步。”母心知其意,即令呼至,骂曰:“贱婢不羞,乃先自试耶!”父笑,使老妪往验,瓣瓣莲花,宛然犹在。还报父,嘱令随生同归。秋燕惭忿娇啼,不肯去。生尤凄恋宛转,牵裙不忍言别。乃令鬼役牵之以行。生步步回头,狁冀防范稍疏,乘间逃还。
行三日,途中迎面一峰刺天突起,役指谓生曰:“此名思乡岭。行人登此,可望家乡。”生求役导二人至其巅,望泰安城郭人民。历历在目,而署间阒无一人。惟上房有僵卧榻上者,貌酷类已,有—二老仆侍侧。方涉疑怪,鬼役从后一推,随手堕落,觉己身已卧榻上。拭目四顾,老仆俨然在侧。跃起,问:“汝等何犹在此间?”仆言:“自尔日主人攀辕道左,扶起后,犹植立如有所伫,呼之亦不应。奴辈乃相与负之回署,然昏迷如故,群疑为妖魅所凭。于是史巫纷若,卒亦无效。今署中皆鸟兽散,吾二人以受主恩深,未忍弃去故耳。”生始悟向之从父者,乃已之魂也。但不知秋燕又在何处,萦系未已。忽秋燕翩然自空中飞下,言:“顷见郎君堕崖,妾即拉鬼役将往冥司索命。而以腕弱,反亦为其所挤,不意竟得重相见也。”生视之,泪痕固犹莹睫也。
先是,上官意生病将不起,已委新令至。生虽苏,然以乌私未遂,恋栈无心,决意以痼疾告,挈秋燕及二仆旋里。秋燕饮食操作,无异常人。惟夜间若非欢好,恒独坐不寐。生情爱逾常。一日向生似有欲言,生诘之再三,秋燕红晕承颧,小语曰:“数日来呕恶间作。顷在阶下摘花,自顾已有小影矣。”生问何故,答曰:“凡鬼在日中无影,今有影,想腹中孕得稚阳也。”逾半载,果举一男,生名之念慈。甫四岁,即令就塾。秋燕谓其尚早,生曰:“汝不知,他日恐无人教督耳。”秋燕不识所谓,姑听之。后月余,生以家事付秋燕,托言往嵩山访友,不复返。
严侍郎
吾邑严侍郎我斯,尝梦至一山僧舍中,见座师及房师、诸同年俱僧服,讶之。诸公曰:“宁忘却此地耶?”因问:“山何名?”僧曰:“嵩山。”忽悟曾晒鞋于阶,视之尚未燥,寻寤,数日卒。口占偈云:“误落人间七十年,今朝重返旧林泉。嵩山道侣来相访,笑指黄花白雀前。”见《尺五堂诗删》、《旷园杂志》等书。
按:侍郎号存庵,少时尝馆仪凤桥畔。一夕,天未明,闻桥上洒扫声。一人问:“何等神过,而除道特虔?”扫者曰:“明日五更,八仙经此。”侍郎窃志之。次晚人定后,潜至桥上伺之。时方秋杪,皓月在天,照桥石如烂银,人声寂然,凉露侵袂。久之,不觉困倦,倚桥栏假寐。恍惚闻人语,急张目,则丐者成群而过,状貌秽陋,醉态可憎。最后一人跛足,荷担若缝皮匠。侍郎暗数,适八人,急趋迎之。七人者去已远,惟跛丐蹒跚不前。公抱其足,跪求指迷。跛者曰:“我缝皮不能自给,特从群丐博一醉,何所见而仙我?”生嬲不已,跛者乃启担后桶示之,窥之,则汪洋如海,巨浪蹴天,鱼龙出没。正错愕间,跛者举担力推曰:“真严牛也。”而人与担俱杳矣。
康熙甲辰,侍郎廷对第一,由翰林院荐升少宗伯。一日圣祖召对良久,侍郎体素魁伟,拜起独艰。上命内侍掖之,笑曰:“真严牛也。”公悟仙语。遂乞骸骨,时年五十九。在籍食禄俸十余年而卒。
星卜
吴人张姓,以星卜游公卿间。尝许缪念斋彤状元,康熙丁未果第一人及第。吴中惊以为神,门外车马不绝。张亦自高声价,累致千金。韩宗伯菼时教授陋巷,托友人代问。张厉声曰:“此人来岁当死,还问功名乎?”及韩中会状,张遁去。
常开平遗枪
金陵开平王第,相传其中有怪物,故入者辄死。自国初以来,凡邑宰履任,必加封条一重,莫敢启焉。忽一夕,第中火光烛天,以为失火,相率奔救。启扉入,但觉殿宇沉沉,黝黑不见一物。方共疑讶,忽狂风骤起,雷电交作。殿后东北隅,一丈八霜矛拔地而出,化作龙形,蜿蜒冲霄而去。
方共叹诧,一道人披衲支离,曳杖而过。闻其事,笑曰:“开平王在时,尝手提是枪,佐太祖扫平宇内。后自北平还,道中病亟,遗命以此枪瘗于殿侧。此枪本开平从刘聚为盗时所收之毒龙,今埋地中已五百年,当化去矣。”众问姓名,道人不答。再叩之,乃骈三指曰:“羊城人。”言讫不见。识者曰:“明初张三丰本羊城人,其骈三指者,殆即三丰之谓乎。”
《北墅绪言》有《黎峨仙影记略》云:出平越郭门,行六七里,径转崖横,有高峰自天而下,水绕其下。履石梁而西望,见有人焉。顶笠披衣,步虚东向,冉冉乎其将下也。即而视之,则影也,有形模而无眉目。影之左四粉字,曰:“神留宇宙”。行者相告曰:“此明初仙人张邋遢遗迹也。为避征召,走入石中,特遗此石。”
按《张仙传》:仙为羊城人。幼在塾,婢馈鱼羹,同学者匿其鱼,而仙怒挞婢,婢缢死。仙还得鱼,悔之,遂弃家学道。道成,师曰:“鱼羹之愆当偿矣。”因为闽吏,诖误,戍平越。平越有张千户子,善奕,仙屡败之。张凝神入寐,梦老妪教之,遂胜仙。仙笑曰:“骊山母大是饶舌。”由是知其神。时欲入楚,张送之,脚蹰把袂不忍去。仙指示葬地:“葬此当封侯,十年后会子于太和峰际。”遂别去。越数载,靖难兵起,张上表,封隆平侯。敕祭武当,遇仙子岩溜之侧,破衲支离,秽不容鼻。见侯命坐,探怀得枣以食侯。侯不食,怀之。欲辞去,仙牵袂语之曰:“能留此乎?”侯曰:“愿俟异日。”甫下山,而枣长及尺。惊而悔,返觅仙,仙逝矣。后朝廷诏求三丰,得其弟子邱元清,而三丰终不可得。尝闻仙与冷谦同学于沙门云海,得其字法。盖此处四字,乃仙所书也。则其影固仙影,书亦仙书矣。否则洪永至今数百年,粉墨微痕,何不为风雨所蚀哉?
余按张邋遢轶事,所见于他书者不少。是记能详其学道所自,故特附录于此。
人面豆
《异识资暇》:金陵有丞相府,胡惟庸所居。园有五谷树,一树而兼五谷丰歉之征:如其年麦熟,则树发麦叶。黍熟则发黍叶,五谷皆然。闻惟庸造逆,树发豆,豆皆人面,忽尽落,未几族灭。树若得气之先也。余去岁在禾中,友人尝以数百粒见示,云是漕卒自河南带来者。眼鼻皆具,醋肖人面,但无须眉耳。不知主何祥也?
又按:《道场行者野语》言人面豆产滇南。一苞数粒,宛然人面。小儿服之,可免出痘;临出服之,危者可安。彼地亦珍之,不可多得。有觅得者,其形大如扁豆,色白。
江浙间曩有豆作人面状,说部家以为兵戈预兆,意与此豆亦同,特少见多怪耳。此说则非。盖彼处自有此一种豆,若江浙所产及余所见,皆偶于黄豆中觅得,非常有之物。且黄豆岂有大如扁豆者乎?
奎光
丁酉乡试,余寓天后宫,时郡中修飞英塔甫竣。偶门斗来收册费,谓余曰:“老爷今科必需要中,来岁状元当在湖州,时不可失。”余问:“汝何以知之?”门斗遂言:“今年夏季,某日乍晚,忽见飞英塔上有红光烛天。众惊,以为火起,相率奔救。至塔边,红光已散,绝无他异。于是知其为奎光发见也。是非大魁之兆乎?”次年钮松泉(福保)竟魁天下。余自幼尝闻道场文笔峰创建之异,而未之信,以今观之,岂流俗之说果足凭欤?
陈学士
余家藏国初陈学士大睔草书单条一幅云:“严君平、司马相如、杨子云皆不复出。”凡十四字。背临右军而劲装古服,似从柳公权出。学士不以书名,而笔力卓绝如是。必传之作也。
相传学士初入学时,年十九。偶病剧,梦紫衣僧自称玄圭大师,握其手曰:“汝背我到人间,盍归来乎?”陈未及答,僧笑曰:“且住且住,汝尚有琼林一杯酒,瀛台一碗羹,吃了再来未迟。”屈其指曰:“此别又需十七年也。”言毕而去。陈惊醒。病遂瘥。己未成进士,入翰林,官至侍读学士。年三十六岁,病痢不休。因忆前梦,笑谓家人曰:“大师未来,或又改期未可知。”一日辰起,焚香沐浴,索朝衣冠著之,曰:“吾师已来,吾去矣。”跏趺而逝。
徐孝子
徐孝子,昆山人,大司寇乾学之玄孙也。父某,为邑诸生,放诞不治生产,家资荡然,生徒亦散尽。孝子年十三即为县胥抄写,得值以养父母。父故嗜酒,无三爵不能举箸。孝子力不给,贳于肆。久之不能偿,恐市侩之怒之也,日过肆中,抵掌谈《三国》、《隋唐演义》,声色逼肖。肆主悦之,竟不问酒值。孝子遂佯狂歌唱,藉此易酒食以养。父致母病,孝子又苦目眚不能作书,居然抱弦索弹盲词以为故业矣。
昆邑于雍正十年分设新县,曰新阳。另建城隍庙于城东之罗汉桥,即叶文敏家半茧园故址也。孝子每日歌于斯,听者云集。日将午,辄告归,强留之,则泣下。众异之,或尾之去,则以所得金钱市饮膳归。母食已馂,而后复来。或询其家世,则伪为聋状,憨笑不答。盖以操术卑,不欲污先人门阀也。其母死,孝子遂不见。或曰自沉于河矣。
外史氏曰:徐孝子,其古之所谓降志而辱身者与?传中历叙其自十三岁废学,以至母死不见,读者亦可以谅其志矣。故即其留之而泣下,可知其歌笑之中,无非涕泪也。呜呼!何所遭之不幸也?以徐氏先世门阀,后嗣之式微,不应若是之遽。然近有人改《国策》语曰:贫贱则亲戚畏惧,富贵则父母不子。
余又读《乐郊私语》,言蔡京专政日久,及子攸权势既与相轧,浮薄者间之。由是父子各立门户,遂为仇敌,别居赐第。一日攸诣京,遽握其手为切脉状,曰:“大人脉势舒缓,体中得无有不适乎?”京曰:“无之。”攸即辞去。客窃窥见,以问京,京曰:“君固不解,是儿欲以吾为疾而罢我耳。”越数日,果以太史鲁国公致仕。
桐城一丐者,尝诣沈孟渊所请丐,凡所得多不食。沈异之,令人瞷其所往。至野岸,一舟虽陋,颇洁,有老妪处其中。丐出物列陈母前,倾酒跪奉,俟母持杯,方起跳舞唱山歌,嬉戏以娱母。日常如此。母死,丐不复见。
夫攸与丐皆人子也,与为攸也父,孰若为丐也母?然则使徐氏而有富贵子如攸,何如有子贫贱而如丐?是天之所以待徐氏为不薄,而孝子亦可对先人于地下矣。孝子更何惭于人世,而耻言其姓氏哉?
男妾
板楯之西有女国,其俗女悍男恭,女为君,男为妾媵,多者百计,择少俊者充焉。昔安乐公主尝荐六郎于武后,曰:“陛下圣寿日增,谓宜广置男妃,以娱暮年。”盖亦有所受之也。
上智潭鼋
杭城藩署前池中,鼋大小数十,极为蕃衍。好事者或市饼饵,碎而投之,诸鼋尽来水面争食,掀波鼓浪,蹒珊可观。
相传国初藩库银屡被窃,缉贼久而未得。后以阴沟淤塞,召工葺之。启视,有二尸,一顺一逆,以首相触,填塞其中,始悟此为盗银之贼,由池中而入者。因畜鼋以御之,自是盗始绝。盖此中只容一人出入,能前进不能却退,二人始未相谋。故适然相值,不能退,不能遂,而偕毙焉。
若吾邑上智潭之鼋,自宋代已有之矣。莫渊《乌将军庙记》言:绍兴壬午,有虏使道,祟德闻之,督吏取鼋以献。吏俄感疾,使者亦梦鼋自诉而复归焉。或曰:“即乌将军之神,盖神物也。”然莫志言当时固有数十。余幼时犹及见一两头,今则绝不复见矣。岂灵物之隐现有时?抑地运使然欤?
武松墓
六和塔在进泷浦上。塔下旧有鲁智深像,今毁矣。当日听潮而圆应在此处。进泷浦下有铁岭关,说是宋江藏兵处。昔江中有盗,劫得商舟财物,相与携而藏其中,为伏弩所射而毙。自是人不敢入。国初时,江浒人掘地得石碣,题曰“武松之墓”。当日进征青溪,用兵于此,稗乘所传,当不诬也。惟涌金门金华将军,俗传即张顺归神,则无稽矣。今又讹为青蛙将军。
史言刘豫降金,骁将关胜不从,杀之。是关胜亦有其人,但不可据为《水浒》之关胜耳。一则死于忠,一则传以盗,是耐庵之罪也。
死经三次
今年春,晟舍闵氏五柳居中,以瘟疫死者三人。而友梅之嫂凌氏者,则死而复苏者再。自言始死时,有蓝面鬼二人,如皂役装束者,戴红帽,貌甚狞恶,拘之出门。一路黄沙白草,旷莽无人。行数十余里,鬼役嫌其蹇涩,将笞之。正惶急间,忽见前面一叟白髯飘拂而来,近视之,乃其翁香岑也。时翁死十余年矣。始悟己身已死,哀泣求援,翁辄张两手阻之曰:“此何地也!而汝亦来此,且蓝缕如是,岂可去见阎君?”方被摄时,氏盖未及更衣也。顾叱二役曰:“恶鬼乌得无礼!”二鬼顿缩如小儿,顷刻奔散。于是曲折导至家,觉世界光明。甫入门,则身已卧灵床矣。于是举家共喜,以为鬼卒之误勾也。
居二日又死,死一日复苏。言此番被拘时,非复向者去路。但觉阴风惨淡,天地异色。中途遇一皓首茧袍者,见之讶然,曰:“汝非某氏妇耶?汝阳数未尽。宜遽返,再迟则尸已腐矣。”因向鬼役缓颊数语,鬼役释之而去,乃得还家焉。进以汤药,神气渐夷。咸谓其终不应死也。无何,病复剧,翌日竟死。自是不复苏。
外史氏曰:小说家者言,人之死也,必有鬼役勾之。然有以误勾而卒放还阳者,有以他案牵连就质而释回者。若《子不语》之遇土地神,而导之向狮子大王诉冤者,则以冥吏之作弊,其事得白而复归者也。若凌氏之死至三次,而卒不复苏,则非误勾者矣。然其始之死而再苏者何耶?真不可解。